菘乡QB

虚度时光,文艺致死。

【仏英】Encore une heure 依然如此的时刻

我还幻想他生活在勒芒,我们在勒芒偶遇,我和他还有他名为亚瑟的爱人成为了朋友。




。。。


1940年仲春,天气还不算炎热的时候,我开始在一家医院工作。


院长说医院会接受从前线撤下来的士兵,而我作为外科医生要做好准备工作,所以每天一有时间,我就守在那个杂音很大的收音机旁,听有关于前线的消息。


六月的一天,或许应该是六月初的一天,医院接受了从前线撤下来的士兵。其实我已经记不大清具体时间,脑海中唯一清晰的记忆是那天下了雨,是伦敦经常会下的那种雨,没有雷声,没有哗啦哗啦的雨声,只有淡淡的一层雾,自白灰色的天空弥散而下,然后雨滴就顺着雾气自然而然的落下来,安静而又沉重。


医院接收的士兵不仅有英国人,还有法国人,他们虽然穿着和英国士兵不一样的衣服,但却和英国士兵一样,或是痛苦的躺在担架上,发出孩子般的叫喊以缓解伤口所带来的煎熬感;或是目光呆滞的站在医院的空地上,如同木偶人一样没有生气。我感受到围绕着他们的死亡的气息,那从战场上带回来的、可能伴随他们一生的恐惧感,现在正化作死神一样的东西,即将收割他们的生命;我看到他们的生命在流逝,我知道我需要将他们带回人间。


其实我并不是一个一开始就拥有坚强信念的人,因为即使在很多年后,我都清晰的记得,在那个下着雨的1940年的六月某一天,在看到第一批被送来的伤员的时候,那在胸口酝酿的呕吐感。这种感觉让我感觉到耻辱,因为我是一个医生,我的职责是拯救那些伤员,而非惶恐和退缩不前。


那天我完成了很多手术,从雨落到雨停,再到黑夜来临,星星和月亮悬挂在夜幕,我才点燃了那天的第一支烟。


我承认大多数时候我是个忧伤的人,也是个胆小的人,我没有直面过战争,自然也就无法想象出战争的残酷。


落下的烟灰掉在了我的手上,我听见院长在我的名字,他说:“柯克兰医生,你去看护一下五号病床的伤员,你是这里唯一擅长法语的,去陪他说说话吧。”


我掐灭了手中的烟,来到五号病床前,那不算厚重的帘子隔绝了病床,把病床和病房分为内外的两个世界。


我隐约知道院长要做什么,因为大部分的手术已经结束了,也暂时没有伤员再从前线被送到这里。


我拉开了帘子,轻手轻脚的在病床旁坐下,自然而然的握住了这个伤员的手。


病房里沉寂极了,我只能听见并不十分有秩序的呼吸声,还有时不时从窗外传来的鸟叫声,昏暗的灯光照亮了被帘子隔绝开来的空间。我看见五号病床的伤员有一头金棕色的头发,灰尘和泥土黏在这金棕色的头发上,白色的绷带从脑后延伸出来,缠绕在他的眼睛上,眼窝凹陷的地方渗透出来新鲜的、干涸的血迹,覆盖在眼窝上的原本白色的绷带被染成了另外的颜色。


“你最近过的还好么?”五号伤员问道。


他的声音很轻,不过是和窗外的鸟叫声一样大的声音,但我却觉得那么清晰,就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的声音,而我也只能听见他的声音。


“我很好。”


“你现在在哪里呢?在干什么?我很想你。”


“我在英国,我现在是个医生了。”


五号伤员愣了愣,艰难的想要挪动自己的身体,衣服和床单摩擦发出沙沙沙的声响,在安静的环境里格外明显。
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
“亚瑟,亚瑟•柯克兰。”


“你也叫亚瑟。”


“对,我是亚瑟。”


“亚瑟医生,你能开个灯么,这里太暗了。”


我看了眼那盏散发着并不算明亮光亮的老旧煤油灯,又看了看那满是血迹的、覆盖在伤员眼睛上的绷带,我忽然明白了这个伤员再也不可能看见光明了,即使他现在如此渴望。


“煤油灯被拿走了。”


我说出了一个谎言。面对这个可怜人,我不忍心告诉他真相,失去光明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多么的可怕,虽然他迟早要面对失去光明、永陷黑暗的事实。


“那好吧,希望煤油灯用在需要它的地方。”


五号伤员轻声笑了笑,我猜他一定是个温柔的人,如果没有战争,他现在应该在法国,可能会在巴黎,也可能在里昂或者什么别的地方,每天出门的时候都会和邻居打招呼,然后在温暖的阳光下度过美好的一天,如果他住在勒芒——我曾经住过很久的城市,我们说不定会在某一天互相微笑着打招呼,成为朋友也不是没可能,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。


“会的,所有事物都在最需要他的地方。”


“亚蒂,你知道么?我家里人同意我们在一起了,就像你说的,他们已经知道爱只是爱了。明年春天我们就可以举办婚礼,就在我家院子里,那棵梧桐树底下。你还记得我们以前最喜欢在早晨到来之前爬上梧桐树,然后一起看日出么?那棵树是我们的见证人。还有在普罗旺斯的鸢尾花田,以前每年夏天,我们都会去那里度假,亚蒂……”


我沉默了,五号伤员看起来已经有点精神混乱了,我知道这可能意味着什么,只是我没想到他最后混乱的故事里会出现我的名字。他似乎有一个名为“亚瑟”的爱人,他看起来很爱他,并且他们拥有一段美好的过往,他们冲破了世俗的禁锢,赢得了家人的理解和支持,他们马上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。按照原定的计划,他现在应该在法国,在他的家乡,和他名为“亚瑟”的爱人共同规划他们美好的未来,而非像现在这样,躺在伦敦的一家医院里,双目失明、痛苦挣扎、苦苦回忆。


“亚蒂,你在哪?我好想你,我好想和你再见一面。”


“会见面的,你会好起来的,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,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。”


我说着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语,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争不可能在短期内结束,一个流离到伦敦的法国伤员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回到故乡,但面对这个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的人,我只能说些聊胜于无的安慰话语。


“亚蒂,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?”


“你叫什么?”


煤油灯燃烧着发出低低到滋啦滋啦的声音,就好像天使降临人间轻声吟诵着的圣歌,为这个婴儿般的世界降下祝福;又像是弥撒之前的低语,祈求神明原谅我们的过错,救赎我们满是罪孽与过错的一生。


透过不算厚的床帘,我看见远处似乎有人在吸烟,他扔下了烟蒂,用脚踩了几下,烟蒂原本还闪烁着的微弱光明在那个习惯性的动作下彻底消失,连一点声响都没有,和无数个死亡在人们脚下的烟蒂一模一样,甚至没有人会记得。


在熄灭了的微弱光明中,五号伤员轻轻念出了他的名字。


“真是个不错的名字。”


我紧紧握住了五号伤员的手。


无论后来过去了多久,我都忘不掉那一夜,或许是因为短暂的交谈中五号伤员流露出的温柔,或许是因为那个伤员拥有一个和我同名的爱人,又或许是因为被随意熄灭的烟蒂。那一夜、和五号伤员交谈的几乎所有细节我都记得,就像一块唱片,即使过去了很多年,你还是能通过留声机听见那被铭刻上的声音,永不消逝。


可是忽然有一天,我发现我忘记了五号伤员的名字,明明是回忆过了无数次的记忆,明明是不那么细节的记忆,明明是那么重要的记忆。


到底是什么呢?他的名字?我记得那是个很普通的名字,配上一个很法国的姓氏,可我把脑海中记得的所有的法国人的名字和姓氏排列组合,我都得不出正确答案,所有的答案都很像他的名字,但我知道,那都不是他的名字,因为那些排列组合出来的名字根本无法镶嵌进那晚的我的记忆中。


无缘无故丢失的这一段很重要的记忆让我为此徘徊了很多年,我试图询问过医院的同事,他们大多数人已经记不得那个没有活过第一夜的法国人;我还尝试过寻找他的铭牌,又或者能联系他的法国战友,可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,那从敦刻尔克撤退活下来的法国士兵,多数已经回到法国继续战斗;我甚至异想天开的想要去法国寻找他的家人、他的爱人,通过他们记起他的名字,可法国已经被德军占领很久了,我作为一个普通的英国医生根本不可能踏上法国国土,哪怕他的家乡在非德占区。


那时,战争还没有结束,在越来越严峻的形式下,我参军了,成为了一名军医。


在作为一名军医而存在的日子里,我还是会在偶尔的闲暇时候想起五号伤员,我想象着他是怎样的一个人,他的性格是怎么样的,他的人际关系如何。我还幻想他生活在勒芒,我们在勒芒偶遇,我和他还有他名为亚瑟的爱人成为了朋友,当然,那会是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,但我依然会回到伦敦成为医生,他则会留在勒芒、亦或是前往巴黎,开始他的事业和梦想,和他名为“亚瑟”的爱人一起,在和平、没有战争的世界里寻找到一方净土,像童话故事一样永远的一起生活。我们会保持书信往来,在信里谈及各自的生活;偶尔我们还会在伦敦或者巴黎的街头见上一面,面对面的交流我们的内心想法。


那一定会是一个美好的人生和世界,所以在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都会把这童话绘本一样的幻想从内心深处翻出来阅读一番,就这样过了很多年。


1944年6月初的某一天,我跟随军队进行抢滩登陆作战。


距离和五号病人交谈的那一晚,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。四年里有什么东西变了,却也有什么东西没有改变,比如这寂静的夜晚,在抢滩登陆作战的前夜如同四年前那样一模一样的上演了,除了听不见窗外的鸟叫声,除了我身处茫茫的海洋上,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一模一样。


黑暗里有人在抽烟,应该是精神压力巨大的士兵,那忽明忽暗的烟蒂的光亮,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。


其实很多人应该都没睡,我感受到隐藏在寂静下即将爆发的猛烈情感。


“医生,你陪我聊会天吧,我睡不着。”


寂静被人打破了,有人轻声说到。


“好。”


“医生你是哪里人呢?”


“我是南安普敦出生,不过在勒芒待了很久,后来我去了伦敦,在一家医院工作,战争爆发之后我再也没能回去家乡……”


“我的家乡已经被战争摧毁了,考文垂曾经是一座很美的城市,但是现在只剩下废墟了……我的家人都死在那场轰炸里,我连他们的尸骨都没有见到,其实就连我自己也差点死在那里,活下来之后我就参军了,因为我的一切都没有了……医生你为什么会参军呢?”


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参军,或许只是为了保卫英格兰?于是我直接回答说其实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要参军,我开始慢慢讲述我过去的经历,四年前的那一夜,和五号伤员短暂聊天的那一夜,我告诉他我早就忘记了那个伤员的名字,但是记得那个伤员的爱人的名字和我一模一样。


“那个伤员的爱人也叫亚瑟么?”黑暗中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,并不熟练的英语让我一下子就确定这是个法国士兵,“我认识一个人,他的爱人也叫亚瑟。”


“是么?”


“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就是你所说的那个人,虽然他也死在了敦刻尔克撤退后。”法国士兵说的很慢,也许是英语对他来说并不熟练,“不过我有一张和他一起拍的照片,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,照片在我的头盔里。”


法国士兵拿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照片,那竟然是一张彩色的照片。


这似乎是张偷拍的照片,照片上有很多士兵,他们的神情都是那么自然,一点不见被战争折磨的阴霾。我一眼就看见了五号伤员,确实是他。他穿着普通的军装,像孩子一样笑着,和其他士兵靠在一起,那金棕色的头发那么耀眼,紫罗兰色的眼睛里折射着太阳的光辉。


原来他的眼睛是紫色的啊,和鸢尾花一样好看。


我把照片还给那位法国士兵,说:“确实是他,他的脸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,你知道他的名字么?”


我听见了略带抱歉的笑声。


“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,我和他其实也只有一面之缘。他太普通了,就和我其他的所有战友、和我认识的所有法国人一样,如果不是因为他讲了有关他的爱人亚瑟,我想我甚至都不会对他留下什么印象。照片是某个摄影师偷拍的,我私下里偷偷问摄影师要了这张照片,我是个孤儿,这张照片是我的第一张照片。”


还是不知道五号伤员的名字。


其实有时候我都会怀疑我根本没有听见五号伤员的名字,不然我怎么可能一点留下的记忆都没有?那个名字就好像直接被从我的记忆里抹去了,不论怎么寻找,都是空空如也。


作战前夜是漫长的,黑夜也越发沉重,如墨一般像是要把人吞没,似乎黎明到来前总会经历这样让人窒息的时刻。


那晚我做了个梦,梦见了我曾经在战场上救下的一个英国士兵,他的面部已经全部被烧伤,痛苦的大声尖叫,倒在地上翻滚,我只能给他做一些应急措施,通过注射来缓解他的疼痛,他说着略带口音的英语,大声喊着妈妈。这让我想起过去某一次战斗结束后,一个法国士兵哭着对我说:“我已经三年没有见到我的妈妈了,妈妈她在德占区,如果被人知道她的小儿子参军了,而且这个小儿子还拥护战斗法国,他们会不会杀死她?”


激烈的现场情况不允许我深入回忆,我听见很多人都在大声喊着:“医生——医生——”就像现在这样,撕心裂肺的声音穿破耳膜,伴随着永无止境炮火声和硝烟味,掺杂在烧焦的味道和漫天的尘土里。


“医生——医生——”


我看着被黑烟笼罩的滩涂,才惊觉自己竟然在战场上走神了,一声声的“医生”的呼喊把我拉回现实,我躲避着密集的弹幕,追随“医生”的声音寻找伤员。


一颗炮弹飞了过来,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时候,身体就已经带着我想要躲开,但由于炮弹的冲击力,我还是被炸飞了出去,脑袋重重的砸在石块上,耳朵里全是嗡嗡嗡的耳鸣声。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,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,也许断了几根骨头,也可能被流弹击中了。


即使这样,我还是动用我全身的力气慢慢的往前爬,所有的事物都会出现在最需要他的地方,我必须救助伤员。从医学校毕业的那天起、从希波拉克底誓言宣示的那天起、从正式成为医生的那天起,“拯救”便成为了我的信仰,所以我现在必须赶到伤员的旁边,拯救他们的生命,并以此来救赎我的灵魂。


在我艰难的爬到一个伤员身边时,他正在抽搐着,庆幸的是他并没有受到什么致命伤,他还能活下去。这个时候我已经感觉不到我的下半身了,我意识到我可能要死在战场上了。


又一声爆炸声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响起,飞溅出的流弹就如同上帝的惩罚般,以极快的速度飞射到四周,几乎是下意识间,我控制着我尚有意识的上半身,趴在了那个伤员的身上。


“医生——医生——”


我感受到被火焰灼烧的疼痛,还能听见火焰燃烧的声音,我看见烟蒂的光亮在黑暗中被随意的熄灭,就如同生命一样,轻易的就被收割,甚至还来不及散发出更加明亮的未来,就永远被定格在了消失的那一刻。


“医生,柯克兰医生。”


落下的烟灰掉在了我的手上,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。


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,时光慢慢倒退,记忆一一浮现,那朝向大海的、承载了我童年时代所有时光的老房子,那收留了流浪的我、温柔对待我的法国城市,那家开启我医生生涯的医院,那个让我至今都无法忘记的夜晚和那个伤员。


我掐灭了手中的烟,烟蒂掉落在了地上,我随意的、习惯的踩了上去,熄灭这最后一点光亮。


在熄灭了的微弱光明中,五号伤员轻轻念出了他的名字:“弗朗西斯•波诺弗瓦。”


“真是个不错的名字。”


我紧紧握住了五号伤员的手。





——TBC——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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